打賭 [下]

老銀行家想到這一切,想到:“明天12 點鐘他就要重新獲得自由了。依照契約,我應當付他兩百萬塊錢,如果我付給他,我就毀滅了,我完全破產了。。。”

十五年之前,他不在乎二百萬塊錢,現在他卻怕問自己什麼東西比較多了—– 錢呢?還是債務呢?市場上的賭博、冒險投機和到老年還不能斷絕的熱烈愛情,漸漸地使他的事業衰落了下去。一個大無畏的、很有希望的、驕傲的富翁,變成了一個中產的銀行家,而且一天到晚要躭心著紙幣價格的高漲和低落。

[ 該死的打賭!] 老頭子嘟嚷著,失望地抓抓自己的頭。[ 為甚麽這個人不死呢?他才四十嵗,他把我的最後一文錢也拿去,結婚,過舒服生活,在市場上賭博。我呢,卻像一個叫化子,羨慕著他每天都要聼到同樣的一句話:[我的生活上的幸福應當對您負責任,叫我來幫助你吧!] 不成,這太厲害了!對於挽救破產和恥辱的唯一辦法—– 是使這個人死掉!]

敲過了三點鐘。銀行家聼了聼;家中的人都睡了,只聼見窗外被凍的樹木喧鬧著。他努力不發出一點聲音,他從保險箱內拿出一把門鑰匙,這扇門已經十五年沒有開過了,他穿上大衣,從屋內走出去。

花園裏黑暗,寒冷,下著雨。尖利潮濕的風,吼叫著吹過了整個的花園,不叫樹木得到安靜。銀行家緊張了一下視線,但是既看不見地面,也看不見白色的石像、廂房和樹木。他走近了那塊廂房竪立的地方去,把看守人喊了兩聲,沒有囘答。顯然,看守人因天氣不好藏起來了,現在大概是睡在廚房裏,或者是花房。

[ 如果我敢大膽執行我的決心,]他想,[ 那麽嫌疑首先就要落到看守人身上了 ]

他在黑暗中摸索到台堦和門,走到了廂房的前門洞,然後又摸索著走進一個不很大的過道,劃亮了自來火。這兒一個人也沒有。一個沒有鋪蓋的床擺在那兒,角落裏有一隻鉄爐子發著黑暗。到囚人室去的門上的封印還很完整。

火柴熄滅了,老頭子衝動地哆嗦著,向小窗子看了一眼。

囚人室內,憂傷的燃著一支蠟燭。他自己坐在桌旁。只能看到他的脊背、頭髮和手臂。桌子上,兩張圓椅子上,地氈上,桌子旁邊,攤著些打開的書。

過了五分鐘,囚人一動也不動。十五年的監獄生活使他學會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了。銀行家用手指敲敲窗子,囚人對這敲聲連一個動作也不囘答。於是銀行家小心地把門上的封印撕掉,把鑰匙插進鎖孔中去。鏽住了的鎖發出了沙沙的聲音,門吱吱響了。銀行家期待著發出驚奇的呼聲和腳步聲!但是過了三分鐘,門後依然是靜悄悄地,他決定走進屋內去。

一個不像普通人了的人,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桌旁。這是一個皮膚包著骷髏,留著很長的女人式的捲髮,一部亂蓬蓬的長鬍子。他的臉色蠟黃,有一種泥土色,兩腮深陷,脊背又長又窄,他用來伕著自己的長頭髮的手臂,又細又瘦,看看他都覺得難過。他的頭髮已經有了銀絲,望望他衰老疲憊的臉,誰也不相信他才剛剛四十嵗。他睡著了。 。 。伏在桌上的頭前面有一張紙,紙上用小字寫了許多話。

[ 可憐的人!] 銀行家想,[他睡著啦,大概正夢著二百萬塊錢呢!我只要把這個半死的人抓住,把他慣在床上,輕輕​​地用枕頭一堵住他,就是一個頂頂熱心腸的鑑定人也找不到一點暴力致死的痕跡。但是,先讀一讀。他這兒寫的是什麼吧。 。 。 。 ]

銀行家從桌子上拿起紙片來,讀著下面的字句:

[ 明天中午十二點,我就重新獲得自由和人交往的權利了。不過在離開這閒屋子和看到陽光之前,我認爲頂要緊的是先告訴您幾句話。我從純潔的良心上和面對著上帝—他能看見我的—講,要向您聲明,我輕視自由、生命、健康,以及在您的書中所稱爲世界上幸福的東西。 ]

[十五年來,我注意研究地球上的生活。不錯,我沒有看見世界和人類,但是在您的書內,我曾喝到了芬芳的酒,唱了歌,在樹林內追過鹿和野豬,愛過女人。 。 。您的天才的詩人用魔法創造出來的空中美女,像白雲一樣,夜間曾經來訪問過我,對我講過珍奇的故事,這些故事使我的頭都沉醉了。在您的書中,我曾攀到過愛爾布魯司孟卜蘭的山頭,從那兒瞻望,清晨太陽升上來,黃昏太陽把紅色的金光遮滿了天空、海洋和山頂;我從那兒看見,閃電在我的頭頂上劃開黑暗,閃灼不止;我看見綠色的樹林子、田野、河道、湖泊、城市,聼見警鐘的歌唱和牧笛的吹奏,撫摸著飛到我面前來講述上帝的故事的美麗天使的翅膀。 。 。 。在您的書內,我落進了無底的深淵,創造了奇蹟,殺死人,燒燬城市,宣傳新宗教,佔領許多地盤。 。 。 。 ]

[ 你的書給了我智慧。那種創造了好久的、不屈不撓的人的全部思想,在我的腦殼內形成了一個小團。我知道,我比你們甚麽人都聰明。

[ 我也鄙視您的書籍,鄙視一切人世間的幸福和智慧。一切都是虛無、撒慌,像蜃氣一樣透明和騙人。您驕傲吧,聰明吧,美麗吧,但是死神要把您和地下的老鼠一樣看待,把您從地上除去,您的後裔、歷史、不朽的天才都要和地球一同死去,或者被焚燬。

[ 您瘋了,您走的路不對。您把虛僞當作真實,把醜惡當作美麗。如果發生了生在蘋果樹上和橘子樹上生的不是果實,而忽然生出了青蛙和璧虎,或者玫瑰發出了汗馬的氣味,您會覺得奇怪;我還要叫您奇怪一下,把天要改成地。我不願意瞭解您。

[ 為了我要表示對您所享受的生活的輕視,我不要您的二百萬塊錢,這是從前我曾幻想過的。認爲那是天堂,現在我卻輕視它們了。我為了要喪失掉對它的權利,我要在約定期的五小時前從這兒走出去,就這樣破壞契約。 。 。 。老銀行家讀完這篇字,把紙放囘桌上,向怪人的頭吻了一下,哭起來了,從廂房裏走出去。 

在別的時候,甚至在市場上大敗北之後,他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輕視過自己。他走到屋裏,躺在床上。但是不安和流淚,使他久久不能入睡。

次日清晨,臉色蒼白的看守人跑過來,告訴他,他們看見住在廂房內的那個人爬出窗子,跑到花園裏,向大門走去,後來也不知藏到什麽地方去了。銀行家立刻和僕人們一同到廂房裏去。調查自己的囚犯的逃走情形,他為了免去多餘的閑話起見,把那張寫著譴責詞的紙從桌上拿起來,囘到自己屋子裏,鎖進了保險箱。

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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